这是有生以来,第一次与父亲紧紧地亲切地握着手——昨天我去看望他时,他慢慢地把手伸向我,我也把手伸向他,我们长时间地把手握在了一起。
年近九旬的父亲,半年前中风不语,卧床不起。昏睡是他的常态,清醒时偶尔会喃喃说些听不太清的词语。母亲说,他时常说的最清楚的两句话,一是叫给我打电话,二是叫我的小名。父亲为什么只想着我?为什么只记得我的小名?虽不得而知,但至少表明,在他垂暮时光,在他混沌脑际,还顽强地坚持着一丝若即若离的情感牵挂,好像越飘越远的风筝,他用无力的手,拉扯着。
父亲性格内向,少言语,见左邻右舍多微笑而不语,对自己子女也少语言交流。而他那双宽大有力的手,在我的印象中,从没有亲切地抚摸过我们,更不用说亲切地握手了。留在记忆中的,是我们调皮时,那毫不留情的掷肉有声的打屁股的巨痛。他是所谓的“通关手”,一巴掌下去,屁股立马就会勃起五道血印子。说实话,我们小时很怕他,而他,也因为工作关系,极少在家,让我们有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。又因为他是革命老干部,动辙就训我们“变修了”,特别是嫌我好读书,不爱劳动,说我“不像劳动人民”,脑子里都是资产阶级思想。直到我大学毕业了,他才与我有了许多交流,喜欢与我谈天说地,说古论今,夸我最懂事。这时,他已离休多年,步入老态,不再吝于感情的表达,但紧紧地亲切地握着我的手,一反严父形象,慈父般淋漓尽致表达感情,却已是在他年近九旬、神志不清的时候了。
我是直到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,有了更多时间陪伴在他身边时,才从母亲那儿知道父亲孤独、内向、倔强性格形成的原因的。父亲三岁死了母亲,很小的时候就给人打工,还曾经被土匪绑架过,这些都在他心灵深处留下沉重的阴影,造就了内向、孤僻的性格。后来参加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,经历生与死的考验,血与火的洗礼。解放后转业到地方,随政治运动,起伏不定,级别越降越低,工作越换越艰苦,但革命理想不改,党性原则坚守,人情世故不通,偏执固执益强。母亲举过这样的例子,有一次他到公社检查工作,中午摆了一桌简单的酒席请他,他气得把桌子掀翻了,自己拿两个馒头蹲在墙根啃。他当堤防所长时,单位所有人都发了一件雨衣,就他一人不要。单位里的人强送到家里来,他最后还是给送了回去,一直披着他那件破旧的军用雨衣。军用雨衣破了后,他竟然买了件蓑衣披上,哪儿像个老干部,简直就是个渔夫。此类事多至不胜枚举,听来可笑,想来又肃然起敬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他这一生,公家的便宜一分没占过,吃亏的事却常有,清廉纯洁得可以作为廉政建设的标本。
父亲去世后不久,我们给他做的纪念影集之一页
与刻板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的是,父亲竟然会拉京胡吹箫(文革中,趁他打成走资派蹲学习班,我把他的京胡与箫偷出来胡吹乱拉,终至全部损毁)。他还特别喜欢买语法、逻辑、写作之类的书读,书上画满了他的批注(这些书后来我下放时全带了去,成为复习考大学的宝贵资料)。还有一阵子,他买各类钢笔字帖暗暗练字。其实父亲的文化水平很低,只在小时上过一年多私塾,就这么一点文化,却成为部队里的秀才。可最终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,多次提拔他,都因文化低而放弃。我想,这可能是他一直自学文科知识的原因,也是他喜欢与我交流,而且后来对我最为牵挂的原因——我不仅下放农村劳动锻炼,洗干净了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,还考上了大学中文系,成为我们山东老家那个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。
其实父亲的一生,对我来说,还有着太多的谜。但这又怨得了谁呢?我们不敢问他,而他也从不向我们谈他自己——直到他患了老年痴呆症时,才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故事,但那已是语无伦次,像“狂人日记”一样的混乱不清了。有一次发病,他到处找刀,说眼前都是日本鬼子,又问我们要红旗,说要插在大门口——战争的记忆,在他的脑海深处深深的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。
十多年前,父亲患病初期,曾给我一个布包,里面是几个本子与几枚军功章,我没细看就收了起来。最近翻出来看,原来那本子是他写的自传!不知为何,我不忍心细看,我想,等到某一天,我会好好地把它们整理出来的。
唉!长这么大,第一次与父亲紧紧地亲切地握着手,真是百感交集。我长久地与他对视着,仿佛在读一本神秘而又熟悉的书。他也眼睛不眨地直盯着我,眼圈发红。母亲说:“你看,你爸眼窝里有泪珠儿呢!”是的,那泪珠儿晶亮晶亮,闪得我的眼睛也发起酸来,但我的泪珠却滚落到了心底里。
我随手用手机拍下我与父亲紧握在一起的手,这是一个56岁的儿子与89岁老父亲的第一次紧紧的亲切的握手,他的手竟是那么宽厚与温暖。
本文作于2012年12月27日,一个月后,父亲去世,享年90岁。
从政协副主席致的悼词中抄来的生平介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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