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转自:阳光报
■和谷
和谷与母亲的合影。
(照片由作者提供)
我的生日,夫人和弟妹的外甥围在桌上吃肉饺子。
74年前生我的91岁的老母亲,病重服吗啡酣睡。
来了客人,唤妈,妈睁开眼。
客人让猜是谁?认不认识?
妈磕磕绊绊地叫出对方的名字。想不起来的就说,面熟,你自报姓名么!
妈咽不下一口水,听着子女和客人吃喝。让我这过生日的长子,情何以堪?
次日,见我一早坐在炕边,微睁开眼。
我拉住妈温热的手,问妈,夜黑了睡得还好?
妈有气无力地说,罢啦。
问妈,吃了药还疼不?
妈说,不太疼,就是难过得很。做了个睡梦,一群人挖坟哩。
问妈,挖啥坟哩?
妈说,埋我呀么。
我说,你能活到一百,咋能埋你哩!
妈平静地闭上眼,不言语。
出院回家,躺在自己炕上,儿女们日夜守护。舅姨姊妹们都来看望,尽量喜笑颜开,背过身抹眼泪。
儿问妈,六天都没大便了?
妈说,肚里阿达(哪里)有五谷汤水哩嘛。
凭借润唇及舌头上颚的水分,嗓音有些许清新气息。
完全是在渐渐消耗身体里的脂肪和肌肉,快皮包骨头了。
妈不停叹息,说是硌,软床垫也不起作用了。女儿们帮助翻身,身子能稍微舒适一些,又安静地装睡了。
皮肤发痒,用手搔红了胸部。女儿们轮流用热毛巾擦拭身子、抚摸,会安静一会儿。
妈多年失眠,整夜睡不着,一直盼天亮。
做的梦多是老槐树底下当媳妇的记忆重现,天不明端着油灯扫院,为一大家十几口人准备早饭,好下地劳作,或吆骡子驮炭,或捎带上她和祖母纺线织布做鞋的衣物,出门上路,好换回吃食和日常家用。
重病在床,整夜望天窗,一点点发白了。
不时在问女儿们,几点啦?几点啦?天咋还不亮哩?
来看望的乡邻络绎不绝,妈总是要让女儿们给沏茶倒水。让给做饭吃,来人说吃啦。妈说,你甭作假。
可妈已经八天没吃过一粒米,没喝过一口水了。一辈子为家人,为旁人做过多少顿饭,自己却不得进食。她用基因和体质以及每一个细胞,每一滴血,顽强地与疾病抗争,逆袭流水般的时光,想多活一天。
病重了,说是治不好了,是老的病,老不下,把该见的人都见了。一辈子送走了祖父父母、丈夫,甚至一女一儿一婿一媳一弟一弟媳,儿孙成家立业、事业有成,好着哩。
一天早晨,妈说,外孙他丈母娘来了,给吃啥呀?
女儿说,有掰的新玉麦桄桄(玉米棒)哩。
妈说,乃(那)咋能待客?给饦馍,熬五豆汤,炒肉菜,压饸饹。
来人说道,哪哪埋人哩,过三年哩。妈说,不说乃(那),拣好的好事说。
妈做梦说,没吃过这好汤水,一辈子不识字,没干成“人”事么。该老了,谁都一样,没有续在尘世上的人。就是丢不下娃们,没办法。
天黑了。
妈断断续续说,天明了,天明了。
天明了,太阳出来了。
秋风秋雨愁煞人?
妈十多天没吃没喝了。儿女们黑明(昼夜)轮流守护,一日三次服吗啡止疼。妈说不太疼,就是难过得很,头昏,睡不着。
妈不时叫女儿们快叫人。叫谁?叫你哥。
儿到身边,妈说,树挪死,人挪活,你把我挪个地方。
女儿说,你十几天不吃喝了,脑子还灵得很,把你的灵给我教些。
妈说,牙是长下的,不是栽下的。
夜半,妈大声叫妈,女儿吓一跳,叫妈。妈也叫妈。
父亲弥留时也叫妈,妈说,你再甭叫妈,再叫,妈就把你引上走了。
临终着老衣时,发现一纸片,父亲笔迹:制衣于1995年2月18日,吴水叶,60岁。
这么,又过了三十个春夏秋冬。
清晨,秋雨霏霏。妈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,流下了晶莹的泪水。儿轻轻擦去妈的眼泪。
妈的脉,在儿子手指下停止了跳动。
妈,永别了。
发布于:北京